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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认识你自己

天主屈膝的日子2

2   国人  少量伊比利亚兄弟提及


临终的尤斯特

西班牙 1558


“我的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修道院还是一如往常的模样,建在灰色岩石的顶端,陡峭,孤独,与世隔绝。初春的空气尚未回暖,但是没有风,清晨弥漫着凉而通透的露水气息。马队沿着狭窄的石阶踽踽而行,到了半途就被为首的骑士拦下,“停下来等我吧,皇帝不喜欢被人打搅。”

他一定还没有睡,或者说,他整个晚上都睁着眼睛,不看到一丝阳光他是不会入睡的,阴天一点也不像是他曾经向往过的,陌生却热切的这个国家。安东尼奥推开沉重的石门,寥寥几个修士的身影从阴影里探出头,只是稍作模样地打量了一下,就又销声匿迹了。没有早餐麦酒酸涩的味道,没有鲜花与祷告,走廊间挂满的油画躲在灰尘后面,一只鸟停在十字窗边,啁啾几声,算是给来客指明了方向。

“……你不常来这里的。” 半明半暗的房间,十几个座钟一齐摆动,机械地记录着时间,但哪怕是提香明艳的色彩也无法为屋主人增添几分生机,在这间堪比米兰和罗马宫廷的卧室里,椅子上的老人故意转过自己狰狞的面孔,佯装望着石壁上某一个生锈的画框,流露出惊讶的语气。站在那里,只能看见他枯槁的手,仿佛一副技艺拙劣的素描特写,正不知所措地从椅子扶手上滑下,绞紧于胸前。“或者说,其实我从没来过这里。”安东尼奥整理着衣领,用法语开口道,“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是只听着脚步就能认出我,陛下。”

平淡的微笑,摆出来好像是给自己看的面具,安东尼奥庆幸房间里没有镜子,能让他们就这样互不干涉地交谈。查理,那个人看不见他的嘴唇,无关紧要,哪怕早就知道了事实,倔强的皇帝在这些年里依旧越来越见不得一张永远年轻四溢的面孔。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你当我的侍臣。几个月前,突然的大暴雨袭击了海岸,而信使匆忙送来了关于一场葬礼的消息。你要我在你真正死后也当你的侍臣吗?声音搞过了穹顶,安东尼奥最讨厌被人玩弄,颂歌声停止了,西班牙站在礼堂中央,皱着眉质问面前贴着金箔的棺材。神父心虚地低下头,多么荒唐,圣经翻到帖撒罗尼迦那一段,圣保罗轻飘飘的安慰,在闪烁着幽影的教堂天顶下,乍看仿佛神秘的招魂仪式,要让手握十字架的葡萄牙公主醒来,要让仪式的作俑者返老还童。

但除了他,几乎没有人知道闯进来的青年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疯了!伊莎贝尔看见你这样会怎么想!”那个曾经也站在这灯下的,熠熠生辉的女子,说她是皇后,不如说是整个帝国的女皇。“我凭什么让她离开?”佩德罗在谈判上震怒,“我凭什么要用葡萄牙最受眷顾的公主换你吞并我的国土?”而她只是将手支在桌上,把玩吊坠的黑色十字架。“别这样说,”伊莎贝尔出言安慰她的祖国,“卡斯蒂利亚也是我的亲族。”

自打婚礼举行后的日子里,生活就好像开始被十字架填满。虔诚的双王的血脉并未克制伊莎贝尔的智慧,那将是德意志和西班牙最无忧的岁月之一。可是十字架铺天盖地袭来,德意志叛乱无常,海面也兴风作浪。“看见了吗,她不快乐。”佩德罗对强盛的神圣罗马咬牙切齿,而安东尼奥最受不了和兄弟一起共进晚餐。“查理爱她。”西班牙敷衍道,话音却被从桌角落下的酒杯砸得粉碎,“查理都没有真正做过一个国王!”七个孩子,两个夭折,四个长大,最后一个带走了母亲的生命。不可能,她是那么虔诚的人,是你,西班牙,你和你的帝国一起害死了她!葬礼上,宾客目睹佩德罗的短剑划过安东尼奥头顶,两对绿眼睛惊骇而痛苦着睁着,倒映出一片烛光闪烁。

是的。有时候安东尼奥很想亲口承认,查理的确是在伊莎贝尔去世后才真正成为了一个君主,孤独的黑色笼罩了他的余生,十字架折断,摧毁,上帝的子民刀剑相向,而他毫不留情地撕毁每一本新教的圣经。“失去这样一个庇护,你害怕了吗?”佩德罗被马德里的卫兵严密看守,可他却幸灾乐祸,不够虔诚,没完没了的祈祷能带来什么?查理每一次发疯都把自己关进修道院里,“你是真的在忏悔,还是只是在怀念以前?”伊莎贝尔的遗体被送去了格拉纳达,安东尼奥知道那是佩德罗最后的底线,查理爱她,西班牙日复一日地对自己说,查理爱的应该是伊莎贝尔还是他的妻子?西班牙应该潜心侍奉帝国,还是向热切的改革低头,重新回到伊比利亚?

可是无论安东尼奥如何克制自己颤抖的嘴唇,此时查理从容地从棺材里站起来,寿衣落在地上,随着他迈步的动作瘫软成暗色的一团。“她会看见我的。”蜡烛燃烧,布满皱纹的手托着烛台,老皇帝走到安东尼奥面前,尽管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着,他的黑眼睛倒映烛光,在某个刹那,倒还和往日一样犀利明亮。

“你看,所有人都来了,人民是多么爱戴他们的皇后,多么爱戴我啊!你也来了。为我剩下的日子祈祷吧,西班牙。”

死神,拖着沉重的镰刀,一头灰发。好像只要逆风航行,跨过一片又一片水域,就能将死神甩开,让祂在历史错综的往事中迷失方向。“我断定他不是个勇敢的人。他一定很害怕最后一天的到来吧。”玛丽对男人的批评从来不留情面,这位匈牙利大公满面笑容地登船,与查理和姐姐埃莱奥诺雷不同,也与伊莎贝尔虔诚的忧伤不同,她没有背井离乡的烦恼,看上去正为自己的余生满心向往。“谁会不喜欢卡斯蒂利亚?看看那里的石头和阳光!就连干面包都变得有滋有味了。”能让她伤神的似乎只有关于尼德兰和帝国的那些争端。

长久的沉默,为了避免回忆过多侵占脑海,安东尼奥自己的视线也情不自禁飘向了卧室四面的挂画:维纳斯,酒神节,花与结婚蛋糕,体态丰腴的天使,所有查理曾经嗤之以鼻的堕落淫荡。幸好时代已经缓慢地改变了,他想,要不然上帝早就会让这里四分五裂,修士们也该蒙上最坏的名声。天主教徒,新教徒,来来往往争逐了漫长的一生,最后还是归于同一个皇帝的统治之下。大概从萨克森的莫里斯举兵倒戈的那天起,查理的信仰就狠狠动摇了吧。他放弃了唾手可得,却永远一步之遥的梅斯,放弃了所谓的神圣罗马帝国,放弃了辛苦坚持多年的戒律原则,从根特启航,回到西班牙,他的家族和荣光起源的地方,被他暗自冷落唾弃却不得不尽力守护的地方,他梦想中的妻子,梦想中的时代安睡的地方。但此时,安东尼奥只觉得,面前的背影的确不像是自己拥有过的子民。

“你特意来拜访我,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死期吗?”万念俱灰的老人早已不关心任何山下的事情了,他日日夜夜听着钟声倒数,想象自己正在成为肖像画的一部分,衬托明艳背后最黑暗的角落,当西班牙高歌走向新时代的顶峰之路,引路人却免不了为必死的命运黯然神伤。查理对着墙壁咧开不成形的嘴,久违地舒心大笑起来。他一直在等,这个国家将他从出生束缚到死亡,他的统治自从半个欧洲背叛了上帝,就变得满怀憎恨,低地国家,他曾留连深爱的“祖国”,终于当着他的面摔碎念珠,推翻教堂。活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参与变革或固步自封的勇气,还是早点向天堂表明忠心更好。

已经没有人在意你了。安东尼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决定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尽管那听起来甚至像给自己下了一道审判。

“……是的,我的陛下。我从帝国回程,主教告诉我,终有一个夜里,天使会来报信。您很快就将离开这个世界了。”愿上帝祝福您,如果,还有一个完好的上帝的话。

在皇帝看不见的门边,西班牙微微欠身,亲吻十字,离开了。而一缕阳光终于透过厚重的云层,倾斜的光线中,维纳斯和花神仍然手握轻纱,露出闲散的微笑。

 

*1558年9月21日凌晨,查理五世在尤斯特修道院去世,享年58岁。直到死时,他手中仍然拿着妻子伊莎贝尔去世时一直拿着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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