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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认识你自己

【APH/Dover】黄昏之吻

法中心   算和酒神是同一系列吧

*时间线为1944年D-day前的最后一天


若世间真有什么值得颠倒,那一定是掌心与手背,光与影交织的时刻。


那座修道院灰蒙蒙地伫立,树影挡住黑色的窗户,杂草丛生,青苔将门前石阶肢解得不成形状,模糊的如同齑粉的印记大约是春季残留的鲜花,被途经此地的信徒献祭,或者孤独地,自然而然地从枝头落下。当来自海边的风因为起伏的山丘放慢速度,吹得木门哗啦作响的时候,它看上去仿佛一段模棱两可的故事。

鸟雀的鸣叫总在一天将尽时万分嘈杂,哪怕远方偶尔传来的炮火都无法掩盖。天色阴沉,即使看不到太阳,也知道时间不早了。修女整理好皱巴巴的裙摆,起身拂去地面上的灰尘,跪在十字架前进行餐前祷告。尽管如今,所谓的晚餐不过是一片粗制滥造的面包,由于缺少面粉,咬下去会尝到煤灰涩口的味道。修女是最虔诚的,这点哪怕最早离开的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早在战争伊始,不甘落后的年轻女孩纷纷脱下黑衣,跑上最近的城镇里去做战地护士,仅仅半年,石砌大厅空空荡荡,只剩修女一人继续心安理得地擦拭圣像。

“这位先生,你是打哪里来的?”木门无法上锁,事实上,这个木门也是在原先的大门被炸毁后临时安装的。修女此前蜷缩在地窖里躲过震耳欲聋的轰鸣,现在,她摇摇晃晃来到门口,从面纱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人。

破旧的衣裤,糊满泥浆与草屑,在这天气逐渐转暖的初夏显得闷热。那件披在外边的军装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样子,掉了一半的肩章表明那是个中尉,很可能已经遭遇不幸。来人是个难辨年纪的男子,一只手扛着老旧的步枪,另一只手看上去受了伤。“快要入夜了,”他垂着满头乱发,话音低落,听着却怎么也不像求情,“我和队友走散了,嬷嬷,让我在这里留宿一晚吧。”

他不要求任何食物,甚至拒绝让修女疗伤,只是简单喝了些水,清洗了脸庞与手脚。修女并不坚持自己的好意,但还是给对方留了一小块粮食和地窖里的油,她很快吞下了少得可怜的面包,转过头,男人靠在陈列圣像的祭台下,半闭眼睛,悄无声息。他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修女心想,不过在这一片村子游荡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民兵,稍微洗去尘埃后,她发现男子有一头称得上漂亮的金发,皮肤也足够白皙。他不是德军,她确信,哪怕身上的外套似乎来路不明,在战争的慌乱年代,可怜的人总比可恶的人更多,心里有个声音提醒自己。

天色渐暗,黑暗沿着高耸的屋檐缓缓包裹大厅,步枪被扔在一边,修女并不想对来人的身份疑虑太多,只是将他那份晚餐放在脚边,饿坏了的人不会故作自尊,她确信,顺手为他画一个简略的十字,而施舍最好的方式,就是留下对方独自审视心底的欲想。

但那男子似乎并不想接受她留下的空挡。修女前脚踏进黑暗的里屋,后脚便听见他自言自语的问话:“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顿了顿,修道院唯一的挂钟早就停摆,现在是什么时候呢,常年低着头生活的自己可从来不关心时间,是的,对于时间而言,她足够老了。

回过头,半边光线下,男子睁开眼睛,看见盛着面包的木碗,就朝她望了过来。修女于是清了清嗓子。“如果你再早些问这个问题,也许我能告诉你,现在是黄昏,不过现在,我也无从分辨了。”


从满是砾石的海滩一直走,树林里的小道通向熟悉又陌生的山谷,在这趟寂静得反常的旅程中,可以看见散落的空弹壳,被遗弃的护声符,家书信纸的一角,也许还有更加遥远而令人浮想联翩的,金属箭头与锁子甲碎片。唯一令弗朗西斯遗憾的是,哪怕作为法兰西所剩无几的“未被玷污”的海滩,这里没有名字,距离德国人建起的沿海防御线也不是很远。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如何从凡尔赛宫出逃,混在巴黎面色阴沉的人群里走出了城的。哪怕纪律严明的德军士兵也敌不过酒精与性/爱带来的享乐,他们用了几年时间挥霍全城留下的财富,如今却不得不依靠后方的供给才能一醉方休。弗朗西斯感觉自己都快忘记葡萄酒与干酪的味道了,但他依然乐于向自大的年轻军官献上几份王室的秘藏,以换来他们眯着眼睛为自己打开哨卡的铁门。

火车早已被征用来进行军事运输,几条废弃的旧铁轨横在树木间,多年来充作鲜花盛开的温床。他走走停停,来到不知方向的西边,已经万分疲惫。逃跑的欲望不再如头几天那么强烈了,毕竟除去少数高层,没有人认得出法兰西的存在。他曾经也以不吃不喝来表达自己的抗议,是的,短暂越狱,只为了重新呼吸真正的法国空气,他这么说服自己,几天而已,哪怕最后被他们抓回去,免不了一顿惩罚,也算是值得。

风餐露宿许久,听见修道院摇摇欲坠的嘎吱声时,他没有多想就走上前去,意外发现里面还有信徒看守。老人目光警惕,一身黑衣却令他如释重负,心知这里可以放心歇脚。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想躺在屋檐下而已,修女年事已高,夹在皱纹间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随时都准备留下几滴泪水——服侍上帝的人们百年如一日,几乎未曾改变。

这不是他第一次逍遥逃亡,也不是他第一次闯进乡野的修道院里。

闭上眼睛,青草发霉的味道钻进鼻腔,快要下雨了,那种最寻常最放肆的雷雨,让人以为海浪与河水将要淹没庭院,把沿途的天空土壤全都洗刷得古旧暗淡。他小时候就害怕这样的天气,赶路,斗篷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马队无精打采。“距离最近的要塞还有多少路程?”一天,两天,七天,那时最振奋人心的莫过于一座修道院,飘着烤面包与牛肉的香气,蒙受律法保护的避难所。海峡那边的寒气带来无尽的降水,风暴裹挟着英格兰绣着金雀花纹样的帆船,优柔寡断的查理只是听见雷声就吓破了胆,抛下城堡宫廷,沿着卢瓦尔河谷一路撤退,他走在国王身边,即使想尽言辞也无法开口安慰。

现在和当时的情形相比如何呢?贝德福德亲王扫荡领土,法兰西王室不得已必须放弃巴黎,他偷偷藏起亚瑟派人送来的假意关怀的信物,但还是先一步被护卫送出城外,“快走吧,只要你还在,王朝的希望就没有破灭。”来自国王的手谕与投降宣言一样令他声音颤抖,实在天真,我只是法兰西的化身,而不是卡佩家族的守护神。他想要抱怨,但他还是逃了,弗朗西斯不喜欢在路上回忆这些,看上去他总是在逃跑,从不会像英格兰那般至死方休。跪在修道院门前,所有人都把他当作迷途的孩子,给予百般抚慰与包容。

“不用告诉我们,可怜的小家伙,把你的名字与来历都当作秘密吧。”圣饼放在手心,他抬头看到的全是那样悲伤的眼睛,战争,若不是战争,谁又会真正视修道院为神圣之所?弗朗西斯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少年时代,他除了胜利时刻,根本没有亲自上过战场,面对罗马人时能够义无反顾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他鲜少见到战场上的同伴,亚瑟手持长弓瞄准他的王旗,他闭上眼睛,呼啸的利声过后,只有忠诚的护卫被一箭封喉。

“待在这里,向主祈祷,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黄昏的钟声提醒人们聚拢在长桌边用餐,每一张脸都心平气和。可所谓的神是什么?维京人洗劫巴黎,摧毁教堂之后,神还在那里;骑士团为了神而长途跋涉去东方打仗,回来时灰头土脸,十字军不过是联盟和背叛的借口,无论圣城此时属于哪方,祂似乎不曾因为任何祈求而做出改变。

只有你这样虔诚,甚至不懂得为这份信仰找一个借口!所有人都嘲笑他,国王,骑士,主教,从伦敦寄来的信详述了贞德赴死前的高呼,如同几个世纪后慢镜头聚焦的黑白电影。“她只提到了你,弗朗西斯,蒙受上帝召唤的是你,懦夫,你却让她白白成为了圣人。”

“那你呢,”他被困在修道院里,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你没有因为野心而牺牲过谁吗?难道还要说那些都是为了我?”福音书的书页卷了边,哪怕是陈词滥调,也比每天改变的谎言要好太多,那本圣经在闪电战中遗失了,他习惯带着书上前线,可是没人还有闲暇心情来相信那些布道,他们再一次撤退。你们都来嘲笑我吧,随政府搬去波尔多时他倒是想得乐观,弗朗西斯以为只有修道院里的人们才理解自己,理解与世无争,在时代变换中掌握放纵与禁欲的边界,理解真正的神。

“夜晚不是闲聊的好时候。”修女丢下一句话,匆匆忙忙向里屋走去,不小心碰翻了祭坛上的烛台。大家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弗朗西斯听见自己朝修女喊道。光线熄灭了。没有回应。


当雨点顺着碎了半边的窗户飘进来,淅淅沥沥洒在小腿上时,梦里的景致不由自主变得湿润起来,雷声隆隆,也许大西洋的风真的带来了温暖,也许,那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进攻。火焰的善恶很难分辨,在迎接夏日的庆典上人们会欢快地跳舞,那是从远古时代就传承下来的习俗。低矮山间的村镇大都因为战争繁荣,种植小麦与葡萄,舀河里的水酿酒,赶着马车去城市里售卖农产品,再带回来更多战争的消息,曾经,大多数人都不会这般惧怕战争。

游击队员躲在农舍废弃的篱笆后面,钢盔下稚嫩的脸极力想要摆脱对乡村的眷恋。这座修道院原本是他们礼拜日与家人朋友聚餐的场所,其中一人告诉弗朗西斯,他们看到来自苏格兰的正规军全都离开了,没有政府还征召无处可去的年轻孩子,于是村子荒废了,留下自发组织起来的人。“我们只要看见不熟的面孔就开枪。”那语气带着自豪与叛逆——为了解释在弗朗西斯手臂上留下伤口的原因。也是这样一片漆黑的夜,弗朗西斯凭着拙劣的战场经验取出血淋淋的子弹,那枚小小的金属被扔过头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你也是自由法国的人?”放哨的男孩凑过来,他摇了摇头。

那个名字,如果真的属于他就好了,可惜真正的他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亡。

不过确实是的,关于遗言,临终告别一样的书信,这漫长的生命中他写过太多了,多得从一开始对个中词句念念不忘,到完全熟视无睹。痛苦的诗人在街头巷尾写下悼亡的诗句,用“黄昏”极尽比喻一个日薄西山的国家,他躲在宫殿里,战场上,偶尔阅读足以大惊失色。“为什么你要投降。法兰西?”白厅宫的庭院永远冰冷刺骨,高大的石头建筑遮挡了四面暖阳,无论何时来到这里,屋顶的十字架是望得见的,最高的风景。绿眼睛的少年笑起来像个醉酒的疯子,弗朗西斯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怎会在布列塔尼的海角遇见哭得面红耳赤的英格兰,为了博得法王的喜爱与保护,忙不迭学会了法语。你曾经是我的王,你曾经是整个欧洲的王!他把王冠掷在大理石瓷砖上,挑衅成为了茶余饭后的取乐,亨利王的军队跨过海峡行驶加莱的日子,他只能枯坐在伦敦塔,像个罪犯一样审视自己的失败。

当共同追逐野兔的孩子们开始梦想征服对方,历史就陷入了死循环。

“我不会坐视不管的,无论你是胜利,苟延残喘,还是投降。”弗朗西斯记得他们最后一次通信是在四年前的圣诞节,凡尔赛仍然处于灯火管制中,接着窗边的月光,当他拿起笔,毫无希望而孤注一掷地,脑海中也只能想起不列颠的拼写。沾满油渍的纸看上去是从笔记本上匆忙撕下来的,记忆里好看的圆体字变得扭曲,钢笔墨水断断续续。他放弃了质问亚瑟为什么要在轰炸港口后又收留戴高乐的流亡政府,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总有自己的打算,“我什么时候抛弃过你,法兰西?”言之凿凿,他信服了,赶在被卫兵发现前将信纸藏在午餐的残渣里——是的,那个时候巴黎至少还有足够的补给,生火取暖,一日三餐,都勉强能得到保障。

为什么要在夜里复述遗言?我投降了,不,可我还没有认命。枪声四起,一道火光点亮了农舍,等他反应过来,地上已经躺着两名游击队员的尸体。巡逻的队伍没再听到动静,很快就离开了,黎明时分,他捡起步枪,穿上沾满灰的外套,继续向前走。粉红色的云从天际升起,把田野照得如黄昏一般灿烂忧伤。

“何必做这些呢?这个国家也许不值得你们流血牺牲。”反正,循环往复的历史里,死去的人们永远看不到光荣的胜利,或是屈辱的战败了。

游击队的男孩狐疑地望着他,仿佛被戳中了要害,都沉默下去;修女只把他当作在前线受尽折磨的可怜士兵,第二天,给他端来漂着尘埃的水。“人民都是容易受骗的。”亚瑟不关心这些,他们即使在和平年代也乐于关上房门,操起匕首打一架,“只要拿出你那一半蛊惑人心的手段,法兰西会拥有千千万万个贞德,千千万万个波拿巴。”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嘴唇被咬得红肿,最后鲜血淋漓。在修道院里想这些是不合时宜的,但弗朗西斯明白自己无法控制,他竟然有些怀念过去随心所欲的年代:想要停止战争只需动动手指和眼睛,他和亚瑟不会置对方于死地,他们留下彼此作为永恒的对手,享受博弈的快乐。他拥有支配每一个吻的能力,哪怕逃亡,修道院里还有上帝倾听他所有的愿望。

但是现在不值得了,过去和此时此刻,法兰西积累千年的负债结出了苦果,昔日的少年终于厌倦了无休止的竞争,要一举决定你死我活。

“谢谢……我今晚就走。”局促地站起身,把散发霉味的水一饮而尽,他朝修女笑了,“能否麻烦您,为我的旅途祈祷?”


圣像举起一只苍白的手指,向上标记天堂的位置。修女默许了,合上掌心,念诵最为烂熟于心的祷词。跪下。弗朗西斯听见内心深处的声音,一把剑闪着光落在左肩,然后右肩,加冕礼,王冠被教皇托在软垫上,凡尔赛宫人声鼎沸,跪下,跪下来见证的时代,才会铭记一生。

但修女从前只是看着主教做弥撒,领受来自更加威望之人的祝福。她已经活了将近七十年。金发男子在她脚边俯首,十字架坑坑洼洼,自从人们离开之后,她用它祈祷了上千次,这片地区死气沉沉,只有枪声零星响起,修女这样想着,伸出手去,模仿等待朝见的教皇,男子拉起她的指尖,亲吻空虚的戒指,皴裂的皱纹,多少场雷雨都无法将岁月的沟壑滋润。

“去吧,孩子,你会找到出路的。”兴致勃勃收拾好行李的少女们再也没有回来,年迈的大主教在寒冬去世,我们在和谁打仗?剩下她一人之后,这个问题就失去了答案。至此,她从未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德国人。这句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她将手放在金发男子的额头,他也将一去不返。

时间几乎停止在修女低沉的尾音上。

火焰从天而降,气浪掀翻屋顶,每一寸空气都呻吟起来,那段祷词没能念完,弗朗西斯只来得及摔向一边,受伤的手撞在地板上,视线模糊了,疼痛也没能让他保持清醒。四面八方涌来的风一齐冲击着耳膜,树木,溪流,绿色和灰色的剪影重叠,烛光彻底熄灭。

尖叫,震耳欲聋,膝盖骨碎裂了吗?裂痕是否如作战地图那样,由一个中心点蔓延至边缘?法兰西经历过数不清的轰炸了,可是恐惧依然根深蒂固,失去的感觉依然歇斯底里,什么时候上帝的使徒睁开眼睛,用惊愕而不是淡漠的神情望着受难者,祈祷才真正应验了,抚慰才真正直达内心。你在哪里?嘶哑的呼喊络绎不绝。不要伤害他们,不要伤害这座城市,不要伤害这些虔诚得几近无知的人!

杀戮和救赎都从黄昏开始,没有了黑夜的掩护,谁也无法心安理得。

这一次,弗朗西斯看到了飞机。低空掠过的杀手却不再涂抹着铁十字,而是熟悉的三色圆形。树林起了骚动,弗朗西斯转头寻找修女,披着黑衣的老人屈着身体,跪在修道院的废墟之中,她紧紧握着十字架,将头垂到胸前。面纱掉落,只有与她面对面,同样跪下来的人才能看清,那是一副舒展而难以置信的容颜——一副来自千年之前,从这座修道院启程的,朝圣者的容颜。

他们来了。

弗朗西斯顺着半截石阶走到溪边,草丛弄湿了他的靴子,他以为自己疯了,看到更多的飞机呼啸而去,看到影影绰绰的士兵从远处的雾气走来,朝他挥舞双手,展开熟悉的色彩艳丽的国旗。步枪在他身边的石块底下,如同折断了的树枝,露出黑洞洞的枪管。

不过没必要捡起它了。尽管弗朗西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支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嘿!”他摆出意料之中的苦涩笑容,朝来人喊道,“整整四年过去,世界才终于想起了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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